車子離震區(qū)哈塔伊越來越近，法陸克漸漸意識到這場地震的嚴重程度。一眼望過去，幾乎看不見一座完整的大樓，一些大樓倒塌在路旁，有的已經(jīng)沉入地下。

哈塔伊省安塔基亞市位于土耳其和敘利亞的邊境，是此次土耳其地震中受災(zāi)最嚴重的城市之一。這個有著千年歷史的文化古城，在一日之間坍塌成一片廢墟。法陸克形容，“像是原子彈曾經(jīng)轟炸過這個城市。”

地震后的第三天，2月8日下午1時30分，中國救援隊抵達地震重災(zāi)區(qū)安塔基亞市，開始了晝夜不分的救援。

土耳其人法陸克見證了這場救援。他是土耳其對外經(jīng)濟委員會亞太地區(qū)的協(xié)調(diào)專員，在中國生活過六年，能用中文進行日常對話。地震發(fā)生后，他選擇來到安塔基亞，成為中國救援隊和土耳其當?shù)氐膮f(xié)調(diào)者。他與中國救援隊在安塔基亞共同經(jīng)歷了低溫下的緊急救援，也目睹了其中的希望與絕望。

地震后，安塔基亞成了一片廢墟，沒有帳篷的人們圍在火堆邊取暖。受訪者供圖

以下是他的自述：

與時間賽跑

2月9日凌晨六點左右，我和中國救援隊在安塔基亞的城市體育館會合。他們在2月8日下午一點多到達了這里，我聯(lián)系當?shù)氐淖廛嚻脚_給他們租到了五輛車，其中包括一輛卡車。體育館位于城市的北部，從那里開車到市中心，原本只需要十分鐘。但地震后，道路坍塌堵塞，這段車程拉長到了至少一小時。救護車經(jīng)過時，大家就慢慢挪動車子，把路打開一個口子。

在此之前，我從各個方面獲知，安塔基亞是受地震影響最嚴重的城市之一。我聯(lián)系上了中國駐土耳其大使館，通過他們找到了從中國來的救援隊，打算幫助他們和土耳其當?shù)夭块T對接、協(xié)調(diào)震區(qū)資源。過去我在非政府組織做過協(xié)調(diào)工作，而且從大學(xué)本科開始，我在中國呆了七年，能說中文。

來自中國的救援隊有大概200到300個人，成員來自北京、廈門、廣州、香港、深圳和杭州等城市。我跟隨的救援隊是中國的官方救援隊，名字就叫“中國救援隊”。包括中國在內(nèi)，體育館里一共有四支國際的救援隊伍扎營，外面則有土耳其的軍隊駐扎著。

見面之后，中國救援隊的隊員先問了我一些當?shù)氐幕A(chǔ)情況。我只需要根據(jù)當?shù)匚C中心提供的信息，把他們領(lǐng)到等待救援的位置，他們就能著手救援工作。

土耳其當?shù)貢r間2月9日，中國救援隊在安塔基亞的營地集合。受訪者供圖

這是我第一次來哈塔伊。但我一直知道，哈塔伊的美食和文化都很出名。民族多元化，有阿拉伯族、庫爾德族等，還容納有伊斯蘭教、基督教、猶太教人群。這里有豐富多樣的宗教建筑，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教堂和清真寺。

2月9日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安塔基亞成了一片廢墟——六層樓的房子直接陷進地底下，稍好一點的，塌陷成了三層樓高；還有的大樓整座倒塌在一旁的路面上；只有非常少數(shù)的幾座政府新建的建筑沒有倒塌。一眼望過去，好像原子彈曾經(jīng)轟炸過這里。我?guī)缀跸胂蟛坏竭@里曾是一座正常的城市。

街巷被倒塌的建筑覆蓋了。所以，在救援現(xiàn)場，中國救援隊的初步工作是清理道路，然后再沿著路把周圍可能住人的房子搜尋一遍。

中國救援隊帶來了搜救犬，還使用一種像“麥克風(fēng)”一樣的搜尋工具（生命探測儀）。他們把那個“麥克風(fēng)”伸進有生命存在可能的廢墟，監(jiān)測傳回來的聲音：如果有呼吸聲，或者是耳語一樣的低微聲音，就可以讓搜救犬進一步嗅探。如果判斷廢墟底下有人還活著，就開始挖掘救援。

定位到人的位置之后，中國救援隊會用大型的建筑機械支撐并拉起倒塌的建筑物，用挖掘機器擊碎周圍的墻體，還有一些類似剪刀的工具，剪開阻擋的金屬鐵條。這些機器是他們從中國帶來的。

一次救援通常持續(xù)兩個小時，最長的一次花了六個小時。一旦從廢墟中救出了人，救援隊會立刻用毛毯幫他們蓋上，防止失溫。中國救援隊隨身帶有急救的藥物，可以短暫地提供醫(yī)療。等到救護車到了現(xiàn)場，再根據(jù)傷員的傷情送到當?shù)氐膸づ襻t(yī)院或是其他城市的醫(yī)院——當?shù)刈畲蟮膸准裔t(yī)院全部坍塌了，政府搭建了臨時的帳篷醫(yī)院。

寒冷的天氣是救援遇到的另一個大問題。這個季節(jié)，安塔基亞白天的溫度大概是五攝氏度，晚上的溫度大約在零下五攝氏度。但在地震來臨以后，過去看來正常的冬季天氣就顯得尤其惡劣。地震后的頭兩天，安塔基亞下了雪，之后兩天又一直在下雨，對于被困的人來說是個巨大的生存挑戰(zhàn)。

因此，對于救援隊而言，時間非常緊迫。廢墟底下有些人是活著的，但是因為嚴寒的夜晚，很多人沒法撐到第二天。我來的這些天，天氣逐漸變得暖和了一些，但是廢墟底下難有水源，這也會降低被困者的生存率。

我知道，一般來說地震后救援的黃金時間是72小時之內(nèi)。我到安塔基亞時，已經(jīng)過了救援的黃金時間。但在2月9日那天，中國救援隊仍然救出了一些人，隔天又救出了一個。

幸存者們圍繞在救援現(xiàn)場，有尸體或生還者被抬出時，他們會圍上去辨認是不是自己的家人，一遍遍地通過臉和身體各個部位確認。如果不是，他們又回到原地繼續(xù)等待，就好像希望還沒有破滅。

有幸存者被救出，在場的所有人，不分國籍，都會歡呼，然后一起幫著中國救援隊的隊員把人抬上救護車。有的人會哭，有的人會拍下視頻。這是為數(shù)不多的慶祝時刻。

剩下的時間充滿著絕望和悲傷。坍塌的房子太多了，救援隊伍的數(shù)量遠遠趕不上需要救援的人數(shù)。

土耳其當?shù)貢r間2月9日，法陸克在中國救援隊的營地。受訪者供圖

晝夜不分

在安塔基亞，我一直跟著中國救援隊，幫助他們和當?shù)夭块T以及其他隊伍對接，確保救援順利進行。

救援的營地搭建出了問題，或者要購買一些額外的工具、食物和衛(wèi)生用品，我會聯(lián)系當?shù)氐氖袌鲑徺I。當救援隊去一些涉及宗教的場所分發(fā)物資的時候，我也需要去和政府溝通，安排十到十五名士兵跟隊維持秩序。

地震后，城市電力的供應(yīng)全部中斷了，中國救援隊帶來的很多救援設(shè)備只能通過汽油發(fā)電。但給設(shè)備加油是個很大的問題。在我們國家的法律里，汽油是被禁止從加油站“打包”帶走的。這意味著，常規(guī)情況下，所有設(shè)備只能運到加油站加油。我向政府特別申請了允許裝運汽油離開的文件，中國救援隊的一部分人在現(xiàn)場救援，另一部分人可以帶著桶去加油站取油。這樣，發(fā)電機和救援設(shè)備就能持續(xù)運轉(zhuǎn)，救援也能夠24小時不間斷進行。

救援現(xiàn)場是沒有晝夜之分的。中國救援隊的隊員們很少睡覺，睡長些的三四個小時，短的只有一兩個小時。車里、帳篷里——他們幾乎是哪里能睡就睡在哪里。帳篷是他們從中國帶來的，呆在里面非常冷。所以他們常常選擇在外面的火堆旁烤火，或者大家依靠在一起，互相取暖。

他們也基本上沒有時間吃飯，頭三天，他們只吃小蛋糕之類的干糧。第四天才吃到米飯和雞肉。

我還遇到曙光救援隊一位65歲左右的隊長，個子不高，但人很壯實，大家都叫他“王隊長”。王隊長來自福建廈門，是個老兵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退休了。他和我說，自從他經(jīng)歷過2008年汶川地震以后，他就決定在全球做救援志愿者。

他對人很友好，我有時候叫他王哥，我們也會互相稱對方為“戰(zhàn)友”。他是全隊最充滿活力的人?？梢哉f，他的精神感染著整個隊伍。一旦要出發(fā)去救援現(xiàn)場，他總是第一個跳上車的。

當?shù)貢r間2月8日到10日，中國救援隊到達當?shù)氐那叭炖?，他們的主要任?wù)是救人。從2月11日開始，廢墟里的人生還的希望變得非常小，一部分人改變了救援計劃，負責(zé)給受災(zāi)的人們分發(fā)食物、衛(wèi)生產(chǎn)品和帳篷。

安塔基亞的救援現(xiàn)場，一臺挖掘機正在運作救人。受訪者供圖

等待生活的重建

在震區(qū)，帳篷是非常稀缺的資源。我打聽到土耳其國內(nèi)市場上的帳篷已經(jīng)全部賣光了，但仍然有很多人需要帳篷。

我和一些幸存者聊過天。從他們口中我了解到，有些市民會選擇去其他城市投奔親戚。政府也為受災(zāi)嚴重的人們提供了免費的公交車票和飛機票，讓他們?nèi)テ渌鞘斜茈y，給他們提供免費的旅館短暫過渡。

留下來的大部分人是自己選擇不離開的。他們知道自己的親人還埋在廢墟底下，選擇留在這等待他們的親人。

起先，人們會找到還沒有垮塌的商店，破門而入，拿走飲用水等生活必需品。但很快，源源不斷的救援隊和救災(zāi)資源來了，帶來了大量的瓶裝水。

除了土耳其人，中國救援隊也會為敘利亞難民分發(fā)急救物資。安塔基亞是土耳其和敘利亞之間的邊境城市，這里住著大量敘利亞難民。

在分發(fā)帳篷和食物時，有一位老奶奶和我說，她剛搬進新的房子，地震就來了，她沒有家了。像這樣失去住所的人太多了。地震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計劃，現(xiàn)在他們不得不從零開始，重新搭建他們的生活。只是這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。

地震也改變了我的計劃。原本我打算三月份出國，現(xiàn)在我不得不推遲這個計劃。我打算等這里的救援工作結(jié)束以后，回到家請幾天假，讓心情平復(fù)一段時間。

新京報記者 周思雅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李立軍